西篱昼的紫夜的白
我是想去那个可以看见未来的城市的,但却到了这里。
我得说说,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有天早晨,我像平常一样,穿长裙,戴上草帽,去上班。我总是把自己打扮成一个18世纪阿尔卑斯山脚下的妇女。我享受微风拖动裙裾在我脚背上拂扫的感觉,喜欢炫耀罗裙轻裹的细腰。我将用细软的稻草编成的草帽扣在头发上,压低至眉,避过迎面而来的路人。
路人 ,这对我来说是个特殊的词汇,我不会看他们,不会和他们说话,更不会模仿他们。他们和我生活在同样的时代,仅此而已。不能没有他们,没有他们,我将无法了解这个时代,了解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他们是我研究的对象,他们的一切,也是我批判的依据。
是的,我要批判你们,时代,路人,我要批判你们!
我微低着头,走过去。我更喜欢微抬起头,头微偏,望向远方,最高的楼宇,或者低垂的云,或者树梢隐隐约约的花团。我享受路人的侧目和注视,他们的目光正勾勒我面颊的线条和柔和的鼻翼 我对我这张清瘦的小脸非常满意。
我在狮子山脚下,穿过每天都要走的一条马路,沿着报社的报栏,在屋檐底下走。
又过了一个街口,我开始走上一段斜坡。斜坡上的左边那里,有个小院子,就是我工作的杂志社。杂志社相邻的大学是我的母校,所以,斜坡上狮子山脚下的这一大片地方,就像我的家园。
杂志社和校园之间,有大片绿野,虽然隔有矮墙,但墙身有缺口,是早年被学生们拆的。这个幽僻之地,青草比别的地方更茂盛,空气湿润,野花在草丛中开得十分美丽,金黄的阳光在早晨和黄昏照进小树林。平常,只有一些谈恋爱的学生、拾狗粪的附近的农民,才会光临此地。
那天早晨,我走上斜坡后,看看手表,离上班还有半个多小时。我就想去那片绿野走走。
我踩过一些新鲜的青草,露水湿透了鞋帮。一些小小的黄蜻蜓在眼前飞来飞去。阳光金黄、新鲜,空气里有青草和野蔷薇的甜香。我穿过绿野中的小树林,抚摸小白杨灰白光滑的树身,树身上已经有了一些年轻的眼睛。
我走出小树林,继续朝北,从覆盖着青草的矮墙缺口处穿过,走进校园,迎接桃花源一般的豁然开朗。
但是,我看到的是陌生的景象,眼前只是一个荒芜了很久的地方。我看到一些废弃很久的旧厂房,塌陷的屋顶上有鸟窝,围绕旧厂房的断墙被高大的芒草掩隠。
杂草里的刺棵钩拉着我的裙子,蒲公英的花絮粘在上面。我小跑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我以前读书的中文系教室,没有找到图书馆和椭圆形的大操场。没有从球场上传来的呐喊声,没有红楼和白楼,没有白楼的男孩子到红楼底下对着某个窗户弹吉他。
四周宁静、陌生,空气新鲜。
我退回来,重新回到斜坡的道路,去上班,回到可靠的现实当中。
但是,我好像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不再是我来的路。我只能继续往前。
就这样,结果是无法想象的,我竟然走到一个公交车站。
路边,布满尘埃的亭子盖下面,竖立着绿色的站牌,我凑上去,想看清楚站名,这样我就得以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从这个地方又可以去到别的什么地方。
我没看清站牌上的字,站牌上的绿油漆已经斑驳了,黑色的字太小,它太模糊了,我看不清。没等我再凑近些,我听见汽车的喇叭声、喧哗的人声像洪流一样滚滚而来,很快,一些扛着行李、拧着包裹的人就在我后面推攘,他们急迫,不顾一切。我身不由己,被后面那些涌来的人推上了一辆橘红色的破旧公交车。
公交车驶过我不熟悉的街道,经过广场和石桥。
广场上有灰色的巨人雕塑,高额头,军呢大衣是前苏联款式,皱褶生动。巨人挥臂直指天空,手指头上蹲了五只麻雀,在窗外一晃而过。
我扑到没有玻璃的车窗前。
这是我生活的城市吗?
无法确定,因为每个城市都那么相似,城市广场的巨人雕塑都一模一样。车窗哐当哐当地响,似乎窗框随时要跌落下来。道路边破旧的房屋、斑驳的一排梧桐树缓慢地退后。一些人在街边等候。他们有着黄褐色的面孔,穿粗呢大衣和蓝布裤子,头发被行驶的车流带动的风吹乱。
公交车掠过树木和街边人们苍白疲惫的脸孔,不再停靠,勇猛地驶出市区,在郊区尘土飞扬的土路上前进。
约有半小时的光景,公交车在一个接近火车站的灰尘很厚的空地停下了。乘客们顿时凶猛地奔出车门。有一只手猛推我的后背,我几乎扑倒在前面人身上。后面等不及的人把我搡到一边,他们的行李磕碰着我的头和肩。我只好将帽子紧紧按在胸前,身体缩向一边给他们让道。
前方,火车站敞开的售票窗,像军事碉堡的枪口。我被人流推到了那里,我前面的人买了票,我正犹豫,后面又有手掌拍我,我只好也买一张,然后,被同样买到了车票的人们簇拥着进了一个大棚。这是候车室,条凳上挤满了人,地上也坐满了人。
我们在有着尿骚味的臭烘烘的候车室一直等到晚上,然后在漆黑的夜里上了火车。火车不断在隧道里穿行,黑夜变得多了起来,车窗玻璃像镜子,车厢里人们的脸孔,各种各样睡眼朦胧的脸孔,映在里面,像鬼。我盯着那些鬼魅一般的面孔,突然间,某张粗粝的鬼脸转向我,目光炯亮,吓得我立刻蹲了下去,蒙住脸。
黑夜终于结束,黎明出现在窗外。
温暖、潮湿的风,从打开的车窗涌进来,我感觉到脸上、手臂上的毛孔立刻张开,吞咽这带咸味的南风。大地平坦,银色的高速公路时而在天边,时而在眼前。
接近城市,火车减速,慢慢驶进站台。
我随人流走下火车。人们那么急促,匆匆地走,仿佛迟了就会永远被锁定在站台上。我跟不上他们的步伐。我腿发软,迟滞着,和一些妇女和孩子涌出最后一个验票口。几个逃票的半大孩子,被验票口穿蓝色制服的胖女人捉住。胖女人一手扭着他们的几只胳膊,另一只手抓住他们的衣领,像拧垃圾袋一样,将他们扔给同样穿蓝色制服的民警。
这些孩子去向不明。
一辆大客车在广场上接客。
它比我以前见过的所有汽车大很多,高很多,很新,仿佛是从别的国度,从那些资本主义国家开来的。
人人都乐意上这辆大客车。高靠背座椅,车窗也非常宽大,全密封。车厢里混合着无法稀释的浓烈的塑料味和机油味,我用手帕紧紧捂着鼻子和嘴。后面上来的人一把把我推开,坐到旁边的位置上。霸了位置的男人和女人,兴奋地打手势,呼喊没上车的人。他们大口呼吸车里的气味,显得欢喜和满足。我怀疑他们乘上这车,就是循这气味而来,要去呼吸更多的塑料味和机油味,呼吸更浓烈的金属气味和甲醛气味。
我想离开,但不可能做到。
车厢的过道快坐满了人。司机和售票员把在门边,只准上不准下。车里的人等待着。后面陆续上来的人坐在自己的行李上,或者直接坐在过道上。
我想着那几个逃票的小孩,心里不安。
大客车在平原上跑了大半天。尽管车窗很脏,我还是能看到窗外绵绵不尽的甘蔗林和香蕉林。
天黑时,大客车在高速公路的一个出口停下,有人在车下吆喝,司机和售票员也将我们驱赶。整车人下了车,又被车下的人赶到另一辆大客车上。这辆车的气味更难闻,玻璃窗很大,也是全封闭的,狭小的空间里混合着烟味、汗味、柴油味以及司机的臭脚丫味 敞胸露怀的司机坐在他的驾驶座上,将双腿架到方向盘上,粗糙乌黑的五个脚趾头大大地张开。
人都上车后,陌生的售票员又来收钱。有个男孩抗议,立刻被女售票员身后那个戴金链穿花衬衫的男人狠抽了一个嘴巴。后面的人不再吭声,默默地掏钱。大客车迅速开向另外一条高速公路。
不到一小时,大客车在一个有几栋破房子的厂区停下。司机高喊: 东莞到了!
5
东莞? 穆姝老师望着我, 我明白了,你来这个地方,是被卖猪仔了!
卖猪仔?
对,卖猪仔。那么,后来呢?你就这么留下了,没离开?
嗯,我留下了。我想看看这地方。这里很多水,这里的人善跳水,对吧? 几年前,我看到电视里的一个跳水比赛,赛队出列时,引导员举的牌子上大大的两个字: 东莞 。
差不多。但是我猜,你应该是怕水的。
她什么都知道。
我怕水。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我怕水。在一个梦里,我看见我的嫂子樱子,衣衫破烂,向西河方向一路狂奔。我看见她的光脚丫在风中越过,然后, 恣肆的西河出现在眼前,水里有巨大的漩涡,涡流一圈圈狰狞地微笑。樱子伸出了一直脚丫,伸给涡流
我还做过许多和水有关的梦,蓝绿的水像幕布一样向我席卷而来,灰色的水像岩石一样抛过来,透明的水漫过风镇,漫过朱家的房屋,漫过所有曾经森林密布的山头
我深深地呼吸: 不过,我留下来,是想找莞草,穆老师你听说过吗?我听说过,莞草可以治痛经。
可怜的孩子,痛经
难道你没有吗?
在我12岁的那年,冬天,我的肚子痛了一个星期。某个早晨,我在教师宿舍对面的茅斯里排泄,我的身体里还掉了一些别的东西出来,我低头看,是一些暗红色的血块。
从那天起,我恐惧得无法言语。我相信我的身体里有了可怕的蛆虫或者动物,它们正在撕咬我肚子里的血肉。我偷偷跑到最远的河沟,洗我裤子上的血迹。我冷,痛,浑身发抖。
三天以后,我的身体不再流血,疼痛也消失了,恐惧感慢慢消失,忘记了我肚子里会有什么东西。
但是,21天以后,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刚好过去了21天,新的一轮疼痛了流血再次袭来,我用枕头抵住肚子,在床上翻滚,悄悄痛哭。我听见石头的妈,也就是李忠福老师的女人笑面狐,和陈大陈二的妈,也就是陈少伦老师的女人麻雀,在我家窗前走来走去。她俩的身影不时遮住我家窗户的光,屋子里十分幽暗。我知道她们是在看我,既羞愧又愤怒。但是我没有力气呵斥她们,我浑身汗湿,无力地呻吟。
痛经了! 我听见笑面狐大声说, 我刚去过茅斯,看见血了,肯定是她,她在我之前去过。
我不知道教师宿舍前有多少人听见了她的话,不知道小白是否在场,我痛苦又恐惧,全身都紧缩起来。
痛经了! 我听见麻雀发出嘻嘻的笑声。
风谷的女人都痛经。 麻雀说。
不单是风谷,整个风镇的女人都痛经。 笑面狐说。
我不敢见人,一直躲在房间里,躲在被窝里,忍受腹部的疼痛。
大概是第三天的时候,我的疼痛轻了很多。我还是怕出门,怕见人。我听见有人砰砰敲门,把头躲到枕头下面。
紫音在家的,在家的! 我听见我弟弟在宿舍外面喊。
我只好起身开门。
一个身板宽大的女人跨进来,她坐下后,我才看清她的脸,她是我父亲的学生尹大芬,比我哥哥早两年高中毕业,已经是我哥哥的知青战友。她笑吟吟,满脸母性,有些讨好地问候我。她两腮暗红 这颜色让我想起果树上被人遗忘的过于成熟的果子,是风镇朱大娘脸颊上的那种颜色。
紫音, 她说, 我刚从知青点回来。 我心中充满感激,我知道,她是来告诉我们我哥哥的消息。她虽然只比我哥哥大几岁,但看起来却是镇上朱大娘的那种年纪。不仅腮红和朱大娘一模一样,她还天生一副大妈像,大脸盘,气色很好,眼睛总是笑笑的。
我问穆姝老师: 你知道尹大芬吗?
尹大芬?有点印象,她也是风谷中学毕业的。
对啊,她一直想做我们的母亲。
哈哈,你怎么知道?
她看房间里就我一个人,就问我,如果她给我和弟弟当妈妈,我要不要。
哈哈!那,她怎么会和你说痛经?
她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说我就是肚子痛。她立刻去镇上买黑糖回来,煮姜糖水给我喝。我等了她几个小时,终于喝到她煮的姜糖水,果然感觉好了很多。她说,那黑糖是古巴进口的。
是,那是古巴糖。
后来,她说,她老家南方,有一种草,叫莞草,可以治痛经。
哈哈! 穆姝继续大笑。 这么说,你的确是找莞草来的?莞草早没了,只是传说了。
可是,可是, 我有些着急, 我是来找人的,我要找很多人,包括你!
哈哈!哈哈! 穆姝的笑声引起路人的注意,有人站在街边看她。
她发现有人专注地看她,就对那人扮了一个鬼脸,那人脸色立刻变得苍白,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她居然能大笑!一个不在人世的人,居然能够发出那么大的笑声。
她从哪里得到的能量呢?
她收住笑声,问我: 是不是所有你没见过的东西,都要去找?你这一生,够用吗?
肯定不够,我知道。你呢?你来这里,找什么呢?
我也找人。我要证实一些我想证实的事情。
什么事情?
以后再告诉你。 她捋了一下被风吹拂到脸上的鬓发, 你看,这里是珠江的东岸。太多人来这里了,原住民无比痛恨他们,男的被叫作捞仔,女的被叫作捞妹、捞B,捞食的,要饭的,轻蔑、侮辱。但是,北方人,内地人,他们依然一个跟一个地来。一个人来了,就将一村的人都带来。你看,香港那边,十个人里有一个是东莞人。这里,街上十个人里就只有一个是本地人,九个都是外来的。你小心点,漂亮的北方女孩子在大街上可能会被人撕脸!你别不信,人家都说她们是二奶、情人,或者是鸡。那些眍眼睛黑皮肤的本地女人,看见水灵灵细皮嫩肉的北方女孩,就想撕碎她,把她一口吞下
你说的这些,和我没关系。
从16岁开始,我不时会感觉到有男人喜欢我:同学,暑假火车上认识的外省某院校高年级师兄,同事,某个在公交车上扶我一把的陌生青年 他们都有个共同点:目光纯净,脸孔干净,待我小心、亲切,既高度关注,又保持距离。他们那么严肃、谨慎、小心,特别注意分寸,唯恐让我不安、受惊。某些细节,让我后来想起来,感到甜蜜、温暖。
我接着说: 没有男人会对我不敬。
穆姝想了想: 当然,如果我是一个男人,也不会对你不敬。但环境变了,这是南方啊,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人涌来的南方,一切都在发生变化,人的欲望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多,越来越强烈。
听起来是有点可怕。我说,穆老师,你看见我的第一眼,是不是不认得了?我长大了,离开风谷很久了。
事实上,你刚到东莞我就看见你了。如果我不想见你,你永远都不会遇见我。你样子没变,头发还是那么黄,那么卷,不过没小时候卷的那么厉害了,小时候就是羊毛卷。你走路的样子,还和小时候一样,歪歪倒倒的,灵魂出窍的样子。
我的眼睛发潮: 记得我小时候模样的人,就是我的亲人。没想到,我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你。我特别想找到我妈妈,我没怎么见过她。我总以为她就是你的模样,尹大芬的模样,别的那些女人的模样。她离开我太早了!她应该找我才是,她应该让我找到。这么说,我没遇见她,是她不想见我了
这个 你不要太悲伤了。我们说别的吧。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说不上。在大街上问路时,那些老阿姨总是对我翻白眼,或者咕咕囔囔,她们在骂我。
那些街边的老女人,又黑又瘦,脸孔皱巴巴的,像脱水然后风干了一样。但她们眍陷的圆眼睛黑亮亮地,充满对我的厌恶和恨。她们冲我嘎嘎咕咕,然后抬手一指,将头扭到一边。我知道她们是在骂我,给我指的也是反方向。
就是了,她们一看就知道你是北妹。
但我预感到在这里能找到什么。
你被骗过吗?
当然。哪个出门在外的人不被骗呢?
公交车上,腰包系在肚子上的女售票员来到我面前,皮肤粗黑,表情很凶。我没零钱,只有几张蓝黑色的百元纸币,一面是4个伟人的浮雕头像,另一面图案是井冈山。她一把抓走其中一张,放进她的腰包里。很快,她拿出另外一张百元纸币还给我,大声说: 你这钱是假的,换一张! 不可能。我的钱都是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 少废话! 她抓住我的手,抽走我手里另外一张百元纸币,把她的 塞进我手里。
同样的把戏,士多店的老板娘也做了一次:她将我的钱放进抽屉,拿出另一张给我,说我的钱是假的,轰我走。
现在,我兜里有了两张假钞,一直不知道怎么处理它们。
还好你没被拐卖。
当然有人想拐卖我!
某天,我饿晕了,在路边休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带着红色蛇皮袋,目光狡黠,笑容很假,靠近来。女的说: 妹子,你哪里人?什么时候来东莞的啊?找到工作没得? 男的说: 小妹,看你饿的,我帮你买个盒饭吧,说不定我们是老乡呢。
男的去买盒饭,给女的递眼色要她看住我。
女人向我更靠近一些,抓住我的一只胳膊: 妹子,我看你好面熟,等一哈吃过盒饭,我就带你去沐足城上班哦,收入很高的,还有小费,好不好?
我想挣脱她,她却抓得更紧了。买盒饭的男人身后又跟了一个男人,正向我们走来。情况紧急,我突然站起来: 谢谢你们给我买饭,我带了很多钱,在衣服里,你放手,我拿钱给你。
女人一放手,我拔腿逃跑,动若脱兔,得益于我在学校里的田径比赛训练,我的百米短跑最好成绩是11秒。
我跑掉了一只鞋跟。你瞧,我的鞋。 我给穆姝看那只没有鞋跟的鞋。 我垫了一块纸板在里面,只要不着水,还可以磨几天。
唉 那么,你在城里,有没有被打劫?那些飞车党,一个人驾车,后座的专门抢行人的包,你还没醒过神来就被抢个精光了。
我立刻萎靡: 昨天被抢了,呼机,身份证,钱包,日记
没有身份证,你回不去了。
我没想回去。我要找你们。穆老师,你们一个个都不见了,我爸爸,还有我的那些小伙伴,我一直在找你们。我的预感是对的,在这里能找到什么。我找到了你!
有人在找我们 她面容激动,自言自语, 有人在找我们 告诉你,我也在找,只是,我不知道能找到谁,能不能如心所愿找到我想找的。
你找谁?找他吗?那个送你半导体收音机的男人?他不是在重庆吗?
6
1971年夏天,风开始变轻、天空变得更高、远山更远的时候,巨大的不安已经在远方的林涛里隐隐约约地讲述过。我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人知道,或者有人听见了,但是又忽略了。
夏至,我在不眠的深夜里,听见远方的林涛,自天边而来,从远方的山脊上掠过去,发出低吼和阵阵叹息。它讲了什么,我一时没有完全领会,我轻轻地起身,拉开家门,出去,站在松树林的边。我看不清它,天空很干净,很蓝,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万籁俱寂,这是个美好的深夜,但天边的林涛确实说了。我惊慌地去敲穆姝老师的窗户,敲得很轻。我听见她在睡梦中绵长的呼吸。她那么幸福,那么安恬,但是,但是 也许是我听错了,是我的感觉和听觉都发生了错误,即将发生的不幸,与她无关,与我身边的任何人都无关。那只是远方山里的事情。我想到山里的那些苗族和布依族,他们的村庄里几乎每个月都有葬礼举行
灾难是无法推诿的,我向我自己的神祈祷,然后回到床上。
直到立秋,我独自守着心里的秘密,也以为我的神确实发挥了她的神力,我终于可以平安度日了。
但是,处暑到来,不幸还是无法避免地发生了!
那个撕心裂肺雷雨之夜,那夜的雷雨比6月7月的雷雨更猛烈。穆姝遭雷击身亡后,我父亲和陈少伦守了一宿。天一亮,我父亲就赶去风镇,到邮局给她的男朋友拍电报。
之后,我们大家等着,穆姝的尸体在学校实验室的案桌上也等着。她等了很久,近一个星期,在27 C的气温里,她的尸体无法遏止地膨胀起来了。
他仍没出现。也没回信。
我想,他一定是收到电报后,就把它藏起来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穆姝老师,你是在找他吧?他也来了南方?
听说,他离开重庆,去了成都。再后来,他下海了,没人找得到他了。但是,我很清楚,他先是去了海南,然后去了深圳,后来又离开深圳,到了虎门。后来又离开虎门 她停顿一下, 紫音,我的故事不重要,还是说你吧。
我能告诉你我对他的看法吗? 我不想转移话题。
你对他有看法?
当然!我小时候就对他有看法了。我在你房间里看过他的照片,他照相时还化妆,嘴唇涂了红墨水,肯定是红墨水,太难看了。他喜欢背着手,目光里有瞧不起人的意思。我认为他是个自负又自恋的男人。
丫头,你还不懂男人。
她的目光离开我,望向远处的树梢。我注意到,她总是望远处,望空中,仿佛那里还留有她来往的痕迹。
穆姝老师,我不是过去的那个小孩子了。
我知道。
我能感觉到他对你并不好,他不真实,也不诚实。可能他在别的方面的想法,超过了他对你的爱。
这个 我不想和你讨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可能我的弱点,就是因为我在恋爱,因为我一直爱着他。你要知道,恋爱中的女人智商的确是会出问题的。唉,真的,恋爱的女人的弱点,往往是致命的,比猪八戒的本能还要危险。但是,这也是命运 还是说你吧,你到底找谁呢?
她又把话题拧过来了。
我也不知道能找到谁。但是我相信一定能够找到。只是,我没想到,我最先找到的是你。
她笑了。 我就知道是紫音丫头,半梦半醒,灵魂出窍地漫游的紫音!
穆姝老师,我想问一个问题,小时候就想问的。
你说。
你,是我母亲吗?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我以为你是我母亲。我希望是这样。
我望着她的表情,心想:这是一个让她惶恐的问题吗?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如果你不是,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母亲,她死了吗?
我想,她即使不是我母亲,肯定也是知道真相的人。
她叹一口气,喉咙里勉强发出一些声音。我认为她是故意缓慢地,要将一些真实思想的表达继续延宕。
紫音,有些人活着,却已经死去。有的人死了,却依然活着。
这是一个早就死去的大人物说的。
他死了,这个大人物,死了。就在我初潮的那年。
有些人死了。 她收回目光,低下头,望道路两边那些蟒蛇一样的榕树根,它们抓紧大地,使尽全力,呈现出疯狂的痉挛的状态。她说: 我说的是不久前和现在。或者说,最近。
嗯?最近,谁死了?
我以为我会看到她诡异的表情。
她没有表情。她就是我记忆里的模样,漂亮,智慧,温柔,洁净,眸子密布梦幻,额头宽阔、洁净,头发黑,卷曲,每一缕头发都在氧气里呼吸。
穆老师,你说,死了?
伟大的人和渺小的人。比如说某某某。秦基伟。王小波。汪曾祺。比如说一个叫王金昌的口齿不清的光头男人。一个叫李禁维的不会说普通话的市长。一个叫陈色冰的大脸盘扁鼻头妇女。一个香港小男孩,他是全世界第一个感染禽流感而死的。一个躺在护士怀里的还没有名字的初生婴儿
汪曾祺?
她居然提到我喜爱的作家。我脑子里还有一些他关于人回归自然的声音: 漫漫的人类文明。给人造就了聪明的大脑、机敏的双手、萎缩的肌肉和苍白的皮肤。而人类的聪明与机敏,就在于能够使用大脑和双手,去设计服装,去制造化妆品,再以掩饰肌肉和皮肤的萎缩与苍白。我想,倘若人免去服装与化妆,个个裸体起来,并熙熙攘攘地挤在大街上,亮出自己的体型与肤色,那该是多么的 有趣!
我说: 他不会死,智慧的人不会死。 我昂起头来, 不是诅咒吧?
诅咒?活着的人对魂灵有很多误解和戒备,以为他们因为离开人世所以心怀抱怨,以为他们有诅咒能力,有决定人生死的能力。这个世界上,各种空间和陆界,有异象,有魂灵,有魔鬼。我是魂灵,不是魔鬼,紫音你要相信我。
嗯,我相信。难道说,过去,现在,未来,它们有时候会轮流在眼前出现?
对,就像那种古老的玩意儿,你没见过,你父母小时候一定见过,拉洋片儿。所有在时光里存在过的人们,会像拉洋片儿一样簇拥着出现。
我再次激动起来。
我能看到他们吗?你的意思,你从过去来到现在,其实就是你过去时的将来?你早已知道现在的一切?那么,我能不能去到我的未来?我怎么样可以看见我的未来?还有,在我还活着并看着的时候,还有谁会死去?谁?是我认识的吗?快点告诉我呀!
我急切地将她紧紧抱住,唯恐她在回答我的问题之前突然消失。
紫音,死并不可怕,一些人死了,更多的人又出生了,生永远蓬蓬勃勃。一些腐朽的事物结束了,伟大的事物却一直延续着,或者说又爆发了新的事物。比如说那只克隆羊的诞生,那不是全世界最最可爱的小东西吗?
多莉?你说和她妈妈一模一样的多莉?
如果我和我母亲一模一样,我父亲就不会那么悲伤。我父亲已经因为悲伤而离开了这个世界,我还能因为和我母亲一模一样,将他唤回来吗?我有我母亲的肤色和模样,有我母亲的心灵,但我不是我母亲,她是她,我却是我
你不是用着你母亲的名字吗?你的眼睛不是和你母亲一样吗?还有你的嗓音,就是你母亲的嗓音!
我不知道。我的名字 这是我父亲的意思。
就是啊,你父亲希望你母亲存在啊!
难以想象,我和我母亲,以同样的面目,在不同的时空里出现。虽然,这或许是件美好的事情,毕竟,肉体无法得到永生,精神却可以以各种方式保留下来。
穆姝老师微笑着抚摸我的肩部,就像一阵一阵徐缓的轻风那样轻,那样体贴,那样若有若无却又令人无比留念。
亲爱的紫音,别那么沉重。我给你讲一个笑话吧,以前发生在风谷中学的笑话,关于我的同学,大儿童陈少伦老师的,好吗?那可是一直流传在老师之间的经典笑话
她讲完了那个笑话,我也忍不住笑了,只是小声地笑。她的笑话让我恢复了好心情,我渴望像她一样朗声而笑。
我抬头看她,穆姝老师,愉快的笑容和当年一模一样。
如果时间对她没有作用,那么时间对他们,父亲,所有逝去的人们,是不是也没作用?他们是不是依然完好,保存在另外的时光之中?也或许,我的母亲,她只是过早地,进入另外一个时空?
但是,在我的每一个梦里,母亲的形象变幻不定。而父亲,总是那么苍老、忧虑重重,令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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