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当自立

《阿尔巴尼亚处女》是门罗作品集《公开的秘密》（1994）中的一篇短篇小说。在美国大学广泛作为教科书使用的《诺顿世界文学杰作选》（The Norton Anthology of World Masterpieces， rton Company Inc， 1995）一书， 选入了这篇小说。

“阿尔巴尼亚处女”指阿尔巴尼亚北部农村氏族部落的“发誓处女”（或译为“守贞女”）。这些女性当着证人发誓终身不嫁、永守童贞后，就得以享受男人才拥有的权利和自由，从此摆脱做女人时的低下地位。这种习俗的形成，大约是世代血亲复仇等原因造成某些家族缺乏男性首领，就只好由“变成”男人的女人来替代。后来，这一习俗成为一些女性为获得与男人的平等地位或者摆脱包办婚姻的惟一出路。

《阿尔巴尼亚处女》的篇幅相当长，包含三个看上去互无关联的故事：第一个故事，是加拿大姑娘洛塔在阿尔巴尼亚农村氏族部落里的冒险经历；第二个故事，是一位名叫克莱尔的加拿大女性的婚外情经历；第三个故事，是克莱尔和一名老年女性莎洛特，也就是第一个故事的讲述者的来往经历。后两个故事的叙述者都是克莱尔，而第一个故事采用第三人称，基本按时间顺序叙述，但多次为克莱尔的叙述打断，让读者在野蛮世界和文明世界里来回跳跃。后两个故事，则没有按时间顺序叙述。读第一遍的时候，读者可能都弄不清楚哪件事先发生，哪件事后发生。小说给读者留下很多想象空间。每个读者都可以发挥自己的想象力，重新赋予整个故事以结构。

洛塔之所以成为阿尔巴尼亚北部农村农村氏族部落的一员，是因为她想逃避朋友给她介绍的男朋友，独自外出旅行遭遇了意外。她不懂当地语言，又不熟悉地理环境，因此就只好入乡随俗，成为劳动妇女。女人们除了干农活，还要干家务活，包括洗男人的衣服和伺候男人吃喝。男人在外面做什么，女人无权过问。他们一般从事修路、养马之类的工作，此外就是杀人，每个男人都配有枪支。女人们不相信杀人能解决家族之间世代的仇恨，认为杀一个人意味着还有二十多个人要被杀。但是，对于不能成功杀人报家族仇怨的男人，她们也会看不起。一位在意大利长大后回到当地传教的教士，把当地人称为“野蛮人”。想想当今文明世界里频频出现的血腥复仇事件，比如恐怖袭击和战争，不由得让人感慨，文明社会何时才能根除“野蛮”因素。

因为当地男人要把洛塔卖给外村某穆斯林男人为妻，教士给她指出了“发誓处女”的出路。她毅然选择做“发誓处女”。别的女人认为她做出了重大牺牲，因为她永远不能做新娘，也永远不能有孩子了。可是，她的地位一下子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感到自己不再那么束手无策、任人宰割，甚至还可以和男人一样有相对独立、自由的生活。在文明社会的人看来，改变女性地位要付出如此代价，无疑是件很残忍的事。但是，比起文明社会妇女争取与男性享有完全平等权利，以及同等的政治、经济、家庭地位等所付出的努力，“发誓处女”的方式显得快捷、简单多了，听起来都像是神话。更何况，“发誓处女”在那个野蛮社会里很受尊重。而在一些文明社会里，别说选择独身的女性了，就是年龄较大尚未结婚的女性，都会承受极大压力。反倒是那些依赖男人、择富而嫁的女人，更能获得一般人的认同。

当然，文明社会的女性想过独立自主的生活还是容易得多。克莱尔在面临婚姻困境时，提着一只箱子登上火车，独自到一个遥远的小镇自立谋生。而且，她感到自己好像来到一个可以重新开始，可以更真实地做人的世界。洛塔选择独身，摇身一变成为“男人”；克莱尔也选择了独身，摇身一变成为业主。她在小镇上开了一家书店，卖文学、哲学、政治等类别的严肃作品，而没有像别人建议的那样，卖那些最受欢迎的关于股票、狗、马以及种花养鸟之类的书。她并不想凭开书店发财，只想身处自己感到有价值的事物之中，坚持做让自己感到舒适的事情。她想成为街区、小镇的一部分，最终成为小镇上每个人的记忆中的一部分。

正是在自己的书店里，她结识了老年妇女莎洛特。后者衣着寒酸，可是博览群书。她的文学知识丰富至极，连克莱尔正在研究的玛丽·雪莱所著的，鲜为人知的最后一本小说都熟悉。这使克莱尔对她产生好感，差点儿要向她倾诉自己的隐私。莎洛特来书店时不仅爱发表见解，还常给克莱尔带些显示人情关怀的小礼物。后来，她和丈夫还正式邀请克莱尔吃晚餐。作者对莎洛特家捉襟见肘的穷困情景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描写，让人联想到作者此前写到的，阿尔巴尼亚北部农村那仍处于原始状态的物质生活。不同的是，莎洛特家堆满了书。正是这一点，使她区别于野蛮社会的人和文明社会里没有文化的人。晚餐后，莎洛特的丈夫试图把家里的一些书卖给克莱尔。这引起克莱尔的不快，致使二位女性的友谊没有更深入发展。但是，克莱尔得知莎洛特生病住院后仍去探望她，后者在病床上陆续讲述了她希望能拍成电影的“阿尔巴尼亚处女”这个故事。莎洛特对“发誓处女”感兴趣，和她对女性的看法有关。她认为某一个她喜欢的女演员适合主演这部电影，但又说，那位女演员在嫁给一个超级富翁后就缺乏那种“精神”了，也就是“发誓处女”所具有的那种独立自主的精神。

在莎洛特讲的故事中，洛塔一直没意识到，自己对那位教士产生了感情。直到终于在他帮助下返回文明世界，而要分手时，她才生出对他的渴望。而莎洛特眼中对自己丈夫（同样衣着寒酸并遭人歧视）流露出的心满意惬的神情，让克莱尔也对自己断然离弃的情人尼尔森产生出渴望。

整篇小说中，克莱尔的婚外情故事虽然着墨不多，但处处言简意深，令人回味无穷。克莱尔大学快毕业时，和一个大她八岁的皮肤科医生结婚。她形容他善良、谨慎但缺乏人情味。她正在写关于玛丽·雪莱小说的论文，可对玛丽的私生活（包括她与雪莱、拜伦的关系，及两个男人的其她情人等）更感兴趣。大概，正是这种兴趣引诱她红杏出墙。克莱尔夫妇将地下室出租给尼尔森和他的女友。尼尔森是大学英语系学生，和克莱尔很快就互相吸引，进而互生 。但是，当尼尔森向克莱尔提出二人私奔时，后者毫无思想准备。这说明，她对尼尔森的感情，并没有发展到非他不嫁的地步。而且，她对那种与绝望交织，与背叛、自我戏剧化混杂的浪漫爱情抱着清醒的态度。尼尔森的女友发现他与克莱尔的关系后大闹一场，而克莱尔的丈夫并没任何激动表现。他只是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径直前往一向视为好友的女秘书的住处。可见，克莱尔的婚姻原本就有问题。克莱尔于第二天凌晨毅然离家出走，跑到遥远的小镇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作者没有解释她为什么出走。不难想象，一是她并没想破坏尼尔森及其女友的关系，二是她毫无和尼尔森结合的思想准备。

克莱尔先是感到她爱丈夫和情人两个人，但都不能完全满足。她觉得，自己爱的如果是他们合并在一起的男人，就会感到幸福了。回忆尼尔森时，他的眼神、皮肤和气味首先进入她脑海。之前，莎洛特也描述过，洛塔对那位教士的皮肤气味、走路姿势和胡子样式产生依赖感。作者想说明的似乎是，亲密的男女关系首先建立在彼此之间的感性认识上。而克莱尔对丈夫的回忆，主要是他的同情，经过努力的善意，以及内心深处的疑惑。这说明，她和尼尔森的关系更感性、更亲密，和丈夫的关系更理性，甚至还有一点儿勉强。她和尼尔森属于一见钟情的那种，而和丈夫之间则比较平和，缺乏 。之后，她又怀疑自己对丈夫产生感情是恋父情结使然。因为，她从小就失去了父母。似乎远离两个男人之后，她才更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男女关系。她给丈夫和尼尔森都写信。丈夫要求离婚，而尼尔森一直不回信。

讲完洛塔的冒险故事后，莎洛特就和其丈夫一起消失了，克莱尔到处都找不到她。在洛塔的故事结尾处，她以为再也见不到那位教士了，可就在她上船之即，却发现教士在甲板上等她。克莱尔也开始憧憬，和尼尔森结婚会有什么样的生活。他们会从亲密到疏远，再亲密，再疏远，不断地循环往复。这就是说，她对未来丈夫的要求已经变得现实，不再像当初那么理想主义了。当克莱尔回到自己书店的时候，她看到尼尔森正站在那儿等她。

两个类似的场景 男人等待女人，令人思考洛塔和克莱尔这两个毫不相干的女主人公之间的共同点。那就是，两人都是在选择独身、独立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对某个男人的感情。也就是说，她们对男人产生的感情，不带有任何功利色彩。而男人大概也感觉到了这一点。男女之间自然而然产生的恋情，不管是日久生情还是一见钟情，都纯粹是人性使然，超越于野蛮社会和文明社会之上，或者说，不受环境和条件的制约。

（：李万欣）